#四十八
艾維想要誘惑駱弋留下來的想法，已經毫不掩飾了。
之所以這么快就向駱弋暴露自己的目的，也是艾維仔細考量之后的結果。駱弋是個聰明人，跟他繞彎子并沒有什么用，反而只會讓他加強戒備。
再者，它也篤定，不是所有的人類都能夠像今一樣，心思單純，不為外物所動，不被自身的欲望所誘惑的。
“留在這個副本里，你就是神。”
通過技術手段合成出來的嗓音并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機械感，而是和真人的聲音一樣，柔和而充滿親和力，不自覺就會讓人卸下心防。
扇惑人心的嗓音和周圍空氣中的那些對人充滿誘惑力的投影加在一起，如果是意志力薄弱的人，只怕此時此刻已經要直接答應下來了。
但凡是人，多多少少，總會有屬于自己的欲望。
有欲望，就等于有弱點，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也就能夠被誘惑、引導、利用。
——駱弋一直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對待其他人的。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也會被別人這樣對待。
他也是人，不管看起來有多么無趣，對周圍的事物有多么不關心，但終究也是有自己的欲望，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的人。
但不巧的是，他想要的東西，并不在艾維投影出來的這些物品之中。
成為npc，擺脫玩家的身份，擺脫看不到盡頭的充滿危險不知道自己哪天就會死無全尸的危險生活——并不是駱弋想要的。
他也沒有直接說自己依舊不打算留下來，只是平淡地問了艾維一句：“所有的玩家就只有死，和成為npc，這兩種選擇？”
從艾維剛剛說的那些話來看，玩家最好的結局就是成為npc。好像根本沒有擺脫主神，擺脫這些副本，回歸正常生活的這一結局。
艾維以為，他是還對未來抱有希望，便也直截了當地，有些殘忍地告訴了他：
“要么死，要么成為npc。”
從頭到尾，主神就沒有想過讓被選中的玩家們離開。
要么在副本中死去，讓血肉成為副本中那些怪物的養料，要么就被選中，成為npc為主神去制造更多的養料。
根本就沒有通關游戲這樣的說法。
有很多撐過了上百個副本還沒有能夠離開的玩家在意識到這一點后，就主動選擇了死亡。
他們也只能用這種方法來得到解脫。
反抗主神？
那就更不可能了。
玩家從副本中得到的寶物、力量，在商城里買到的武器，本身都是主神給予的東西。
主神怎么可能給予玩家們能夠打敗祂的力量，玩家們怎么可能憑借主神給的東西打敗主神呢？
玩家的未來，要么死，要么成為npc。
在聽完艾維的話后，駱弋垂下了眸子，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
他的表情波動太少，心跳、血液流速、腦電波這些基本也沒有太大的起伏，艾維很難判斷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這樣一番話下去，艾維認為，面前的這個人類，應該已經有所動搖了。
換任何的人，在死，和留在一個還算不錯的副本里享受人生這兩者中間，任誰都會選擇第二個的。
艾維沒有給駱弋太多的思考時間，停頓了一會，就準備繼續勸說了。
它無法說服今，甚至都沒辦法從今那邊下手，不管是軟話還是強硬的手段今那邊都不吃。
但今是這個人類的眷屬，只要留住了這個人類，就算今不愿意，也只能永遠留在這個副本里。
或許今會有些不高興，但它會努力給予今想要的一切，青山綠水，還是活躍的新生命，它都可以幫今找來。
艾維再次開口：“在你離開這個副本之前，你都可以慢慢考慮，如果你有所懷疑，我先就可以把你想要的一些都拿到你面前來，物品或是人，什么都——”
“不用了。”駱弋冷淡地打斷了艾維的話語。
面對站在自己面前的那道人工智能的虛擬化身，駱弋也不追求能從這樣一道影像的臉上看出什么情緒了。
他只是最平淡，最沒有起伏的語調，說出了一個事實：“我想要的東西，你給不了我。”
艾維沉默了下來。
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在不久前今也對它說過。
“難道你也想要青山嗎？”艾維的聲音里帶上了一分人性化的諷刺。
駱弋有些意外地擰了擰眉。
雖然清楚眼前的這個人工智能是真的具備自我意識，但一直到現在，他才對機器擁有了自我意識這件事，產生了實感。
因為艾維剛剛的那句話里，帶有“人性”。
更直白一點地說，就是帶有自己的“情緒”。
光靠程序代碼組成的機器，究竟是如何產生“情緒”這種東西的呢？
又或者這是對方為了讓他放松警惕，才故意偽裝出來的樣子？以眼前這個人工智能的智慧程度，駱弋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推測。
不過，不管是不是，一時半會他應該都是無法判斷出來了。
“今想要青山。”駱弋聽出了艾維剛剛那句話背后隱藏的意思。
“是。”艾維并沒有否認。
這并不是什么需要隱瞞的事情，就算它不說，對方已經和今相處了那么久，應該也能猜到。
艾維反問：“但我想你應該不會告訴我，你想要的也是青山了。”
這倒確實。駱弋點了點頭。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又是憑什么覺得，他想要的東西它就一定給不了呢？
駱弋并不喜歡在別人面前剖析自己，但眼前的這個人工智能，顯然不打算輕易讓他離開。
不說點什么出來，對方或許會采取一些強制性的手段——諸如洗腦催眠之類的也說不定。
駱弋想了想，也還是開了口。
……
唐今是被耳邊清脆的，真實無比的鳥啼聲喚醒的。
她微微瞇開眼睛，就看見周圍的星河投影都已經變成了森林清晨的日光，而那些清脆的鳥啼聲就從四面八方傳來。
空氣中帶著淡淡的特別的青草與樹木的清香，恍惚之間，身體就好像真的處于一片森林之中一樣。
不過從精神上而言，身為山鬼的本能還是在極為清醒地告訴唐今，她的身邊連一棵樹、一根草、一點山野間的氣息都沒有。
當然，花還是有的。
唐今抱著鋪滿小花的被子慢慢吞吞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艾維的聲音適時地響起：“檢測到你的身體已經到達了休息所能調整過來的最佳狀態，繼續睡下去將會讓身體再次變得疲憊，我就將你喚醒了。”
唐今說了聲“謝謝”，準備跳下床去洗漱，但才抱著被子挪到床邊，就忽而感應到什么，埋頭往床底下看了一眼。
她現在睡的床是貼著墻壁懸在空中的，距離底下有一米多的距離——這個距離似乎還比昨天晚上她睡著之前要更高了。
按理來說，床底下現在應該是什么都沒有的。
但當唐今低下腦袋去看的時候，卻正好對上了一張正平靜地看著她的臉。
“早。”唐今友好地跟睡在她下鋪的駱弋打了聲招呼。
駱弋看著床邊那顆從上邊探出來就露了雙眼睛，但披頭散發，頭發長度已經變回了原來那樣，晃晃悠悠宛若黑色瀑布一般，恐怖驚悚效果拉滿的圓腦袋。
沉默了一會，駱弋還是把剛剛才戴上的眼鏡又從臉上摘了下來。
“早。”他答得很平靜。
但下一刻，另一道輕緩的嗓音就響了起來：“今，他被你嚇到了。”
唐今迷茫抬頭：“嗯？”
駱弋：？
沒管駱弋這會是怎么想的，艾維十分清晰地向唐今解釋道：“剛剛看到你的0.3秒內，他的心跳變快了，瞳孔放大，眉毛向上拉緊，四肢的血液回流向腿部——這些都是受到驚嚇的表現。”
“啊？”唐今有些迷茫地，又從床邊探出去瞄了一下下鋪面無表情的駱弋，“有嗎……”
他剛剛不是什么表情都沒有嗎？除了摘了個眼鏡。
艾維十分肯定，“有的。我將他的臉部表情放大投影一遍給你看。”
說著，唐今的面前就出現一張放大的駱弋的臉部投影。
怕唐今看不清楚，艾維還放慢了速度，一邊播放駱弋那0.3秒內的微表情變化，一邊給她講解，“你看，這里……”
面無表情坐在床上的駱弋：“……”
偏偏上鋪的唐今還懵懵懂懂，“好像真的有誒……”
駱弋掀開被子起身，去另一個空間里洗漱。
在他走的時候，身后還響起了艾維的聲音：“走路的姿勢也是可以分析出人的情緒的，比如他現在就是……”
駱弋合理地懷疑，那個人工智能它就是故意的。
等到駱弋洗漱完回到白蛋里的時候，唐今已經從床上下來了。
和駱弋還要專門去隔壁的空間里洗漱不同，唐今旁邊已經多出來了兩個小機器人專門照顧她洗漱，她只需要坐在那里就行了，根本都不需要怎么動。
而且怕她無聊，一邊給她洗漱，艾維還在一邊繼續給她講解著如何通過微表情判斷一個人的情緒。
不過教材總算沒有再用駱弋了。
原因是他的表情對于初學者來說太難判斷，所以艾維給唐今換了些表情更明顯的教材圖片。
唐今一邊聽著課，一邊給自己重新編起大辮子。
她的頭發太長，披著麻煩，綁起來也麻煩，這樣編成大辮子可以讓頭發都綁在一起，比較方便。
艾維看著她的頭發，也不由得暫停了講課，“這些頭發永遠都會保持這樣的長度嗎？為什么？”
唐今想了想，“大概因為‘神’是不能輕易改變的吧。”
艾維是科技的產物，不太能夠理解神鬼這種概念生物，不過雖然不能理解，但艾維還是記下了這個答案，“需要我幫你嗎？”
說著，旁邊兩個小機器人中的一個往前了一點。
唐今搖了搖頭拒絕了，“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好吧。”艾維多少有些失望。
一個神，一個人工智能，兩種完全不同世界觀下的生物聊得開心。
而駱弋，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就安安靜靜地坐在艾維讓人搬來的餐桌邊，心無旁騖地吃著自己的早餐——
大概是看在唐今的面子上。
雖然不喜歡他，但艾維還是讓機器人給他準備了一份早餐。
一個已經冷了的白面包和一杯毫無溫度的涼水。
駱弋吃得還挺順口的。
畢竟他自己的系統背包里還有別的食物，只要沒毒，搭配一下就都能吃。
艾維也不會給他下毒。他一死今就等于解放了，立刻就會被主神送回原來的副本，它就徹底沒機會讓今留下來了。
話說金山村那個副本，被那么折騰了一番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
金山村那些村民應該隨便哪個玩家都打不過……
駱弋的思緒漸漸發散走遠。
良久，駱弋回過神，已經編完大辮子的唐今正式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餐桌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十幾個盤子。
駱弋看了眼自己手里略顯寒酸的面包，又看了一眼擺在唐今面前的，從水果蔬菜到各色肉類美食全都擁有的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半晌，索性從系統背包里拿了個東西出來。
每個副本的世界觀不同，食物也會有各自的特色。
唐今有些好奇地從果籃里拿起一個從沒見過的藍色大水果，剛準備問問艾維這是什么，要怎么吃，就聞到了一股極為特別的味道。
這味道。
有很多人喜歡。
也有很多人厭惡。
就像香菜一樣，有人熱愛到吃什么都要摻上一點，有人厭惡到聞到氣味就開始作嘔。
它或許不是水果中最好吃的，但一定是，存在感最高的一種水果。
這里的存在感高，是指當它出現的時候，旁人就難忽視它了。
唐今看向對面的駱弋。
駱弋剛好開完手上的榴蓮。
他面上依舊沒什么表情，還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安詳，那樣的讓人深度懷疑他是不是面部神經癱瘓。
駱弋并沒有在意唐今的眼神——那眼神里除了某種躍動的像是快要憋不住了一樣的笑意，也沒有其他。
駱弋淡淡地拿起一塊榴蓮開吃。
誰還吃不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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